楔子
「看來,又鬼壓床了。」
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灑進,明彤眨了眨眼,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不過她絲毫沒把「鬼壓床」這件事放在心上。
自從在神幻餐坊當服務生起,明彤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,不是下床刷牙洗臉,而是醒了之後看看有沒有阿飄壓在身上。
不知道是不是和阿飄相處一室太久了,明彤身上似乎有種吸引他們的磁場,每天都有不請自來的客人出現在她房裡。起先,她相當厭惡、也很反感,但久了也習慣了,反而哪天沒被壓她還會覺得很奇怪。
相較於現在的麻木不仁,當年的她碰到這種靈異事情,可是嚇得驚慌失色。
明彤第一次被鬼壓的那個早晨,相當寒冷。
當她還在床上與睡意搏鬥、決定翻身再賴個五分鐘的時候,她完全沒察覺到有個老人正在她身上「舞動」──他的神情相當專注,雙手以極輕柔緩慢的動作不斷做「擠、掤、攄、按」的動作,就像清晨在公園裡打太極拳的老人一樣。
過了五分鐘,明彤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睛,想起身盥洗,突然她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像鉛塊一樣重得無法行動,向上一瞄,她才看見身上那個老人。
她先是睜大了雙眼,心裡佛號四起,只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。
這時老人發現了明彤的視線,笑著對她拱手行禮後,拍拍屁股,轉頭走「飄」。
明彤的尖叫聲慢半拍地響徹整個房間,從此以後,鬼壓床就成了家常便飯。
明彤輕輕轉動有點僵的頸部,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鐘──六點四十一分!沒想到居然比平常還早了將近二十分鐘起床。她的臉上微微浮出笑容,為這少見的自然醒,小小地開心了一下。
若是平常被鬼壓,她會馬上把她的起床氣對著阿飄發出,狠狠訓斥他們一番,不過今天的心情不錯,忽然一時興起,她想看看這次出現在她身上的是何方神聖。
於是她努力抬起脖子,往腳的方向看過去──一個男阿飄正背對著她,雙腿盤坐在她身上。
他的背影相當瘦削,穿著一件深藍色短袖上衣,髮型中規中矩。他低著頭,抱著手臂,似乎對明彤因踢被子而露出的雙腳很感興趣。
明彤默不作聲,饒富興致地看著他到底想幹麼。
只見男阿飄的頭偏了一下,像想到什麼似地鬆開了手,慢慢探向她的右腳。
明彤感到一陣冰冷後,立即她的右腳被舉了起來。
她記得天明說過,亡魂只要遁入鬼道,依時間長短以及一些因素,是可以擁有一些超自然的能力。這樣看來,這男阿飄應該死了很長一段時間了。
雖然已經習慣被鬼壓,但明彤還是嚇了一跳,差點叫出了聲,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與神幻餐坊外的鬼魂這麼親密地接觸。不過,她可以感覺得到對方沒有任何惡意,因為若是一般厲鬼,恐怕早就被隔絕在護身符之外了,因此她並不害怕。
男阿飄端詳了一陣明彤的右腳後,點了點頭,鬆開手,讓她的右腳自然落下,接著他偏過頭,再看著明彤的左腳。
忽然,明彤的腦海裡浮起了一個有趣的念頭……
男阿飄又抬起明彤的左腳看了一會兒,一樣又鬆開手……可是,左腳卻沒有落下,停在半空中。
他愣了一下,搔搔頭。
明彤偷瞄他的反應,在他背後強憋著笑意。
突然他像想通了什麼,整顆頭朝明彤這邊轉了一百八十度。
明彤有點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,幸好每天她相處的鬼魅比人還多,有什麼奇怪的狀況沒看過!因此她保持鎮定,繼續裝睡,但又不時地半瞇著眼,偷覷他的反應。
男阿飄完全沒想過明彤看得見他,也沒發覺她已經醒了,只覺得一頭霧水,呆呆地看著她。
明彤在半睜眼的狀態下,掃過他的臉,雖然有些模糊,不過跟她想像的一樣──他很年輕,大概十七、八歲,長得白白淨淨的。
她趁著他還在思考的當頭,輕輕地把騰在半空中的左腳歸位。
男阿飄斷定明彤的確仍在睡覺後,就把頭轉回去,可是明彤的左腳竟不在半空中!
他嚇了一跳,肩膀不禁地抖了一下。
明彤沒錯過這幕,想笑,卻又必須忍住,她實在忍得很辛苦。
男阿飄發現有些不對勁,立刻轉過頭去;明彤也趕緊屏住呼吸,裝成熟睡的樣子,同時為了逼真起見,她還刻意發出夢囈聲,好讓男阿飄相信她是睡著的。
觀察了一會兒,男阿飄又轉過頭去,決定再試一次。
為了不露出馬腳,這次明彤乖乖地讓他抬起雙腳、又放下。
男阿飄像是確定了什麼似地點了點頭,然後慢慢轉過身,看著明彤。
雖然被他這樣盯著實在不自在,但明彤又按捺不住好奇,想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目的,只好任他繼續這般「恣意妄為」。
只見男阿飄鼓起勇氣,慢慢地向前移動,並把頭往前伸,伸到明彤的臉頰前。
明彤終於受不了了,猛然睜開眼睛。
瞬間,男阿飄的動作停止。
兩人的距離只有兩個指頭寬。
男阿飄以為明彤只是醒了,所以他嘟起的嘴巴仍是噘著地看著她。
此時,也盯著他看的明彤,眉頭漸漸攏起。
男阿飄尷尬地收回自己的嘴,無辜地看向一旁的空氣;隨即他想起了自己才是那個會讓人害怕的鬼,於是他露出陰森的笑容,同時眼睛也泛起紅光。
可是,明彤卻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我好恨哪……」男阿飄決定來點聲音增加效果。
明彤依舊瞪著他,沒有反應。
「恐怖哦……恐怖到了極點哦……」男阿飄再接再厲,還多了些悽涼的笑聲。
然而這房間的採光相當良好,此刻又正是陽光充沛的時候,完全沒有恐怖的感覺,因此他的裝腔作勢反而顯得有些可笑。
這是男阿飄死後以來,遇到的最大挫折,他不願意屈服於現實,決定使出渾身解數。
「待會兒我數到三,妳將會覺得很恐怖……」
「………」明彤把視線移到旁邊,不但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模樣,還打了個哈欠。
男阿飄終於覺得自討沒趣,有些沮喪地飄了起來,再看明彤一眼後,就鑽進天花板裡,消失了。
明彤見他真的走了,而自己的身體也恢復自由後,才放肆地哈哈大笑;笑夠了,她便起身走進浴室,刷牙洗臉。
在鏡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,想起剛去神幻餐坊應徵的那個時候……
自己,真的變了不少。
一開始在神幻餐坊上班、同時可以看見靈體的她,每次上、下班總是畏首畏尾,儘量讓眼睛直視前方,深怕在路上看到那些魑魅魍魎,破壞了她極力保持的鎮定;在家裡,不論看電視、還是上網,只要有阿飄經過她家,她也絕對會裝作沒看見,就像遇到熊要裝死、遇到僵屍要閉氣一樣;那時這一切的一切,令她神經緊繃,心力交瘁。
不過最近這種感覺漸漸褪去,主要還是在葉春生註1的委託之後,讓她對鬼魂開始產生同理心。
阿飄也曾經是人,只是生命凋謝後到了另一個世界,繼續另一段「人生」而已,況且自己終有一天,也會經歷這樣的過程。
明白了這個道理後,明彤茅塞頓開,不再對鬼魂遠而避之,相反的,有時還會在路上跟阿飄打招呼;個性開朗的她在家裡若看到有鬼魂經過,也會跟他們閒話家常,甚至交起朋友來。
坦白說,阿飄沒那麼嚇人,只有某些樣子比較驚悚罷了;其實,他們也滿好相處的。
明彤換好衣服,包包一拎,出門上班去了。
(註1:請看第一集『阿飄限定』裡的第二章「死神的窩心禮物」。)
與艾兒換班之後,神幻餐坊一如往常──老闆伏羲依然待在老位置認真地鑽研食譜,暫時沒委託的天明在吧檯上打瞌睡,志海則是與客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。
明彤撐著下巴,看著門外。
這時,一名有點眼熟的傢伙在門外踟躕不前,考慮良久才推門進來。
「是早上那個男阿飄!」明彤在心裡叫了出來。
「歡迎光臨!」她立刻換上職業笑容看著他,彷彿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客人。
那男阿飄看到明彤,愣了一下,表情就像被人抓了包似的。
「呃……」初來乍到的男阿飄往前走了一步,發現自己的雙腳竟穩穩地踩在地板上,他為此感到震撼。
明彤無視他的好奇,只是有禮貌地開了口:「請問,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?」
「呃……我……」男阿飄有些疑惑。
天明看見他的疑慮,本想跟他解釋,卻被明彤的眼神擋下。
「我知道您很困惑,不過沒關係。來,我們先為您上一份本店的招牌料理,然後再一一為您解釋。」說完,明彤轉過頭對著伏羲喊道:「老闆!他是慕您的料理之名來的,請為他做點什麼吧!」.
伏羲聽見明彤的話,精神一振,立即放下食譜,抬頭看著那名男阿飄。
男阿飄不知該說些什麼,只是扯了扯嘴角。
志海聽見明彤的話,轉過頭看著伏羲……不知為何,他總覺得伏羲的眼神有點像看到獵物一般,而那男阿飄竟讓他有種俎上魚肉的錯覺。
「真的嗎?那我就來露兩手吧!」
伏羲露出得意的眼神,準備大展身手。
「咦?」男阿飄還想說點什麼,卻被明彤的手勢牽引到吧檯前的高椅上。
「坐這裡吧!這樣,就能第一個享用我們老闆的料理了!」
明彤認真地說,還補充了句,「超~好吃的喔!」
男阿飄坐了下來,等待老闆的廚藝。
「待會兒有好戲看了!」明彤心想。
壹 兔子娃娃
「爸爸,你怎麼都不吃啊?」
「因為……錢……不……夠……」父親老實說。
為了在夜市贏得兔子娃娃,他把錢都用光了。
「你花了多少錢?你不說,我就不吃飯!」父親慌張地要羽嫣吃飯,但仍不說花了多少錢。
拗不過父親,她只好改口:「那你幫我吃一半。」
父親搖搖頭,還是不吃。
「你不吃,我就把兔子娃娃丟掉!」
於是父親慌張地捧起白飯扒了一口又夾了一塊豆干放在嘴裡後,就把飯遞給羽嫣,示意換她吃。
羽嫣接過碗,挖了一小口飯,再遞回給父親。
兩人你一口、我一口地一起分享同一碗白飯──
那是羽嫣印象中,吃過最好吃的一餐。
◎
羽嫣盯著那具像極了自己的軀體一會兒,然後抬起手,掌心在空中翻了翻,「有些透明。」
接著像是在比對什麼似的,羽嫣又把視線慢慢地移向自己的雙腳,「我死了?應該是吧……」她逐漸確定了這件事。
意識到「自己死了」之後,她竟是鬆了一口氣。
令人緊張的壓迫感彷彿已成昨日事,雖然明明就在幾分鐘前才發生的。
「所以,現在的心情應該是什麼?恐懼?傷心?害怕?懊惱?莫名其妙?」
或許都是,不過羽嫣此刻的感覺更接近各種光譜顏色的混合──
腦海一片空白。
周遭人群的討論聲響把她的思緒拉回,終於讓她想起了剛剛「那件事情」。
原本追逐她的那些人個個臉色遽變,特別是碧玲──厚重的底妝遮掩不了那煞白失措的臉色。
羽嫣見狀,忍不住冷笑。
她再把視線拉回到地上的自己──那副身軀側躺,雙手及雙腳一前一後,不協調地擺放在地;頭髮四散,就像一只被任意丟在地上的娃娃,後腦杓還不斷地流著血。
羽嫣無視旁邊圍觀的同學,慢慢飄到「她」的軀體面前──「她」的表情依然驚慌,但雙眸已經無神。羽嫣想為她闔上眼睛,可是透明的手掌卻「毫無阻礙」地穿過軀體,直直到底。
羽嫣愣了一會兒,才收回她的手。
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,有人驚恐地不斷尖叫、有人大聲嚷嚷「趕快叫老師」,也有同學直接在她的身邊,喚著她制服上繡著的名字,看她還有沒有意識,不過有更多的人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……
圍在她身邊的人,越來越多。
「這……這是羽嫣她自己活該!誰叫她要……從樓梯上跌下來!」碧玲嘴唇顫抖,瞄了躺在地上的羽嫣一眼,就馬上別過視線,強作鎮靜地說:「不干我的事……」
羽嫣聽見碧玲的話,緩緩轉過頭,憎恨地看著她,「全世界就屬妳最沒資格這麼說!」
但畢竟現在的羽嫣只是一縷靈魂,碧玲自然聽不見她所說的話。
內心惶恐不安的碧玲,雙手下意識地搭上男朋友義華的手臂。
然而義華對她這個動作並沒有任何反應,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羽嫣的遺體上,顯得哀傷。
羽嫣看著義華深情的眼神,忍不住皺起眉頭。
「噁心死了!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!我對你一點好感也沒有!」羽嫣瞪著他,露出兇狠的表情。
想當然耳,義華也不會聽到。
「好啦,走了啦!等等老師來就糟了!」其中一名同學機警地說。
他是碧玲的小弟,也是霸凌羽嫣的成員之一。
這句話讓其他成員從錯愕中回過神,趕緊裝沒事地退到人群之外,各自作鳥獸散。
碧玲與義華也立即跟著走出人群,心思迥異的兩人回頭又望了羽嫣一眼後,才快步離開現場。
「你們有種就別走!」羽嫣見害她的人一哄而散,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喊道:「敢作不敢當啊!」羽嫣哭喊得像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時的小孩一樣。
可是,無論她怎麼喊,都沒人理會她。
她不禁頹喪地回到自己的身旁,並不斷地撥亂自己的長髮;幾個深呼吸後,她才漸漸平復下來。
「算了,這樣也好、這樣也好……」
羽嫣露出笑容,一個「一鬆懈就會變得難過傷心」的笑容。
對她來說,在被逐出這個世界以前,她也早已放棄了這個世界。
「不是嗎?」她問自己。
◎
死了之後,羽嫣並不認為自己能僥倖復活,也不想留在自己的軀體旁邊守著。
她知道自己現在是一縷靈魂,行動自如,所以決定回到自己的租屋處。
一路上,羽嫣發現自己不僅能飛,而且還可以穿過各種障礙物,因此一回到住處,她連拿鑰匙出來的念頭都沒有,直接就穿進屬於她的小套房。
進到屋內,她環顧了一下四周,一切依舊。
羽嫣滿意地坐在床鋪上,可是卻一點觸感都沒有。她把手伸向床鋪,竟輕易地就穿過小熊圖案的床墊。
「果然。」她心想。
縮回手,她臉上掩不住落寞,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。
她瞥見和式桌上有一盒沒抽完的菸,伸手想拿,但,菸盒仍在原地,一動也沒動。
羽嫣無奈苦笑,頹然躺倒在地,自嘲般地想著:「這裡,明明就是個我很熟悉、又能讓我安心的地方,怎麼現在卻有種『自己不在這裡』的感覺?看來這個世界的東西,我再也碰不到了,就算是自己的東西也一樣……」
「不對!」羽嫣突然坐起身,「那我的錢呢?我辛苦賺來的錢呢?」
說完,她立即撲向床,試圖將床墊翻開,然而她始終碰不到、也摸不著。
一想到數十萬的鈔票就藏在裡面,她氣惱得握緊拳頭;若真要說對這世界還有什麼無法割捨的事物,大概就是這些「辛苦賺來的錢」。
雖然知道自己死了,根本就用不到錢,但還是令人相當生氣。
「可惡!可惡!可惡!」羽嫣發瘋般地吼道。
「不過,自己賺了那麼多錢,是為了什麼呢?」羽嫣忍不住這麼想。
有一段被拋在腦後很久很久的回憶,隨著思緒,一點一滴地在她的腦海裡浮現……
◎
兩年前。
這天,是羽嫣期盼已久的一天。
她坐在長板凳上,在木桌前,吃著五分鐘前剛做好的土司夾蛋;桌上還有另一份,那是她順手為父親做的。
「反正,這是最後一次。」羽嫣暗忖著。
她邊吃、邊以一種「陌生人的眼光」打量著這房子。
此時,她正坐在玄關兼客廳又兼廚房的空間裡,她的房間在她的左手邊,廁所就在房間的隔壁,而父親則住在樓上的閣樓──這個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的房子,就是她住了十四年的家。
突然羽嫣驚覺到,原來自己已經在這裡住十四年了。
木造的樓梯發出規律的嘎嘎聲,羽嫣知道是父親下來了。她嫌惡地把身體一挪,儘量背對著他。
「羽……嫣……早。」父親邊說邊笑,對著她揮手。
他的字句拖得有些緩慢,聲音不怎麼清晰,大多混雜著不知哪來的低沉聲。
羽嫣只用餘光瞥了父親一眼,頭動也不動地把桌上的土司夾蛋移到桌緣。
對於女兒這個舉動,羽嫣的父親並不在意,他又說一次,「羽……嫣……早。」
羽嫣不耐煩地嘖了一聲,她知道她若不回應,父親會一直跟她打招呼。
本來抱著「最後一天不交談」的想法,以表示自己「最後一次、間接性地」對父親所累積的不滿;看樣子,是不可能的了。
她厭煩地撇撇嘴,吐了聲「早」。
「……呵……乖女兒。」羽嫣的父親完全沒意識到女兒無聲的抗議,只笑著說:「我先去……刷牙洗臉……等等我。」說完,便走進浴室。
羽嫣翻了翻白眼後,繼續吃著早餐。
她對父親的忍耐已到了極限,幸好她考上了北部的明星高中,終於可以脫離她的父親了。一想到以後可以住校,羽嫣的心情就變得異常愉快。
吃完最後一口土司,她起身,再一次整理自己的行李,檢查看看有沒有少帶什麼。
檢查到一半,門口傳來敲門聲,她知道是大伯來了;她趕緊把東西歸位、拉上拉鍊後,立即前去開門。
「大伯早。」羽嫣換上面無表情的假笑。
「羽嫣,妳來一下。」大伯做了一個要她出來的手勢。
雖然她不太明白大伯要幹什麼,但還是點點頭,跟著出去,並把門帶上。
羽嫣家前方就是大伯的後院,那一小塊空地是大伯常與朋友喝茶聊天的地方。
「羽嫣啊……」大伯邊叫她,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黃長壽的菸,點火,抽了一口。
「嗯?」羽嫣被煙燻得瞇起眼睛,差點沒嗆到。
「今天妳去報到,照理說,我應該要載妳去。可是雞寮有事要忙,大伯先跟妳說聲抱歉。」大伯說。
「才怪!」羽嫣在心裡罵著。
她知道大伯這幾年雇了一名小伙子幫他管著雞寮,現在可是閒得不得了,每天只需要撥點時間巡巡看看,其餘的時間,幾乎都在這裡泡老人茶。
不過她明白,重男輕女的大伯說這樣的客套話算是「看得起」她了;要不是因為他是智能障礙者父親的監護人,不得已也需要把她歸到他名下,否則如果自己真的是他的親生女兒,那鐵定會被他當作下人看待;事實上,羽嫣常聽到堂妹被大伯打罵時的啜泣聲。
坦白說,羽嫣對這一家人並沒有什麼好印象,上至大伯與伯母,下至堂弟與堂妹,她都可以感受到他們對她極不友善的態度。
從小到大、逢年過節時,雖然大伯都會邀她和父親到他們家吃飯,但每每在門外聽見的「和樂融融」之聲卻總在他們到訪後突然降至冰點,那突兀的「反差」讓羽嫣極為不快;漸漸地她明白,那口頭上的「邀請」只是一種客套,畢竟父親的缺陷與存在,早已是他們最大的困擾了。
等到羽嫣慢慢懂事之後,她開始委婉地回絕他們的邀約,當然,父親也就跟著不再去打擾,從此兩家的關係就只剩下經濟上的援助往來而已。
這種關係讓她感受到一種如同下人般的卑微,她無法釋懷,又難以拒絕。
「沒關係啦!」羽嫣淡淡一笑,心中雖不以為然,但也慶幸大伯不想送她去。
「我照顧妳爸也四十幾年了。從小看他長大,還以為他這個樣子,恐怕一輩子都是,結果沒想到,他卻比我先結婚,還生了妳。誰知道後來妳媽沒辦法過這種照
顧妳爸的生活,就回娘家去了……」
「嗯,我知道。」羽嫣回應他。
她對母親唯一的認識就是,她跟父親一樣,是個智能障礙者。知道這件事後,她就當作自己從來沒有過母親,反正母親也從來沒來看過她。
有一個智障父親就夠了,她可不想再來一個智障母親。
「坦白說……」大伯深深地抽了一口菸,然後嘆息般地重重吐出,「當初,我本來是打算要把妳送到育幼院去。妳知道的,妳爸也沒什麼謀生能力,如果要我養妳爸跟妳,實在是很困難。可是妳爸堅持不肯把妳送走,我也拿他沒辦法 ……好在附近有家工廠願意收留他,教他工作,雖然薪水比工讀生還少,起碼還能養得活他自己。這樣就只剩下妳,我還能養得起,就養妳到現在。」
「喔……」羽嫣低下眼瞼,不知道該回答什麼。她感覺大伯的語氣像是在責備她不該來到這世上。
「幸好妳很爭氣,考上那麼好的高中……」大伯點了點頭,隨即又裝出為難的樣子,「只是接下來,大伯沒辦法再供妳讀書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所以她才去辦了助學貸款。
「妳堂弟、堂妹也長大了,學費也越來越高……妳要原諒大伯,沒有多餘的能力繼續養妳。」
「我知道啦!」羽嫣笑著回答,但心裡卻嗤之以鼻。
她知道在大伯的心目中,「父親的存在」跟一個「拖油瓶」沒兩樣。
羽嫣不知道偷聽過多少次大伯在朋友面前抱怨她的父親,同時也埋怨爺爺奶奶走得太早,竟把父親丟給他照顧;要不是奶奶在臨終時千交代、萬交代,囑咐他要好好照顧父親,他早就棄他於不顧了。
「還不都是怕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。」羽嫣在心裡冷哼。
「那……」大伯把菸捻熄,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用橡皮筋綁好的牛皮紙袋,遞到她面前,「這裡面有兩萬塊,雖然無法讓妳用到畢業,不過省著點用,還是可以用好長一段時間。這算是大伯最後的心意,妳收下吧!」
「這……」羽嫣有些詫異,不知該拿、還是不該拿。
其實這段時間她一直擔心著開學後生活費的問題,她知道父親每個月攢的那幾千塊都快養不活他自己了,怎麼可能再養她?所以她知道北上後她必須半工半讀才行。
不過客套話還是得說:「謝謝大伯的好意,您養我到現在,我已經夠感激了,怎麼還能再收您這筆錢呢?」
「沒關係。」大伯抓了羽嫣的手,把錢放在她手上,「妳就收下吧。」
「……謝謝大伯。」
「阿……羽……你們 ……在說什麼?我 ……也……要……聽。」羽嫣的父親突然打開了大門。
「沒、沒有啦,爸!」羽嫣趕緊把錢收進口袋,「你吃早餐了沒?」
「早……餐?」羽嫣的父親頓了頓,「還沒……」
「那你趕快去吃!你不是要送我去車站嗎?」羽嫣趁機轉移話題。
「對啊,達民,你趕快去吃!吃完,你不是要送羽嫣去車站嗎?」大伯也心照不宣地附和著。
「對!……我……吃早餐。」羽嫣的父親轉過身去,邊走邊說:「不吃早餐……肚子會……餓,會沒有……力氣……工作,老闆……會罵人。」
見父親進門,羽嫣才與大伯互看一眼,跟著進屋。
◎
一路上,羽嫣刻意與父親保持一段距離,對父親的問話也心不在焉的,只是敷衍地回著話;此時的她,一心只想趕快抵達火車站,趕快遠離這一個令她難堪的地方。
這個小小的鄉鎮,是她長大的地方,也是令她不堪回首、急欲擺脫的惡夢。因此當她知道北部的那所明星高中規定要住校時,她簡直看到自己孤立無援的世界露出了一絲曙光,彷彿獲得重生。
尤其她一想到再也不用忍受同學異樣的眼光、不用再被同學排擠、不用再被同學惡言相向,甚至不用再到學校的角落「報到」,忍受各種極盡難堪的肢體暴力,她就覺得鬆了一口氣。
「羽……嫣……啊……」父親往前跨了兩步,想與她並肩而行。
「嗯?」羽嫣頭也不回地應著。
「妳……到……學校,記得……好好……照顧自己喔……知道嗎?」父親不忘叮嚀。
「嗯。」
眼看火車站就在前方,羽嫣加快了腳步。
她記得有四、五個同校同學跟她考上同一所高中,雖然國中時不同班,但她不確定他們對她的事情是否略有所聞,萬一到高中那邊又被同學發現自己的父親是智能障礙者,那可不妙。
羽嫣早已受夠了揹上「父親是智障」的莫須有罪名,那讓她從國小到國中,都得受到各式各樣的霸凌與欺侮。
一開始,她並不明白「父親是智障」到底有什麼好笑的。
可是國小的時候,每當父親到學校為她送便當、或來接送她上下課時,她就會發現同學們總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,同時露出訕笑的嘴臉;如果她反抗,就會有很多人開始跟她保持距離;她若不反抗,則又會引來更多的惡意嘲弄……漸漸的,她把自己封閉起來,不再與人接觸。
上了國中,大家知道她的狀況後,女生視她為怪胎,沒人願意跟她做朋友,而男生則喜歡欺負她,久而久之,她便成為眾人戲弄、或想耍弄整人手法時的好對象。當她忍不住爆發了、歇斯底里地向大家叫罵時,大家竟覺得格外有趣,反而更變本加厲地霸凌她。
既然得不到大家的尊重,羽嫣決定換個方式──暗中報復!
於是她開始當「抓耙子」,常常跟老師打小報告;結果不知被哪個同學發現了,口耳相傳後,大家都知道是她搞的鬼。
某天,就在打掃時間,羽嫣被班上一群女同學一路揪著頭髮,拖到學校的角落去;在那裡圍了許多人,幾乎全校一半的學生都來了。
她被迫像個犯下滔天大罪的囚犯般地遊街示眾,然後在那個角落裡,硬生生地被剝去衣服,挨了一個接一個的巴掌,並被拍下不堪入目的照片,甚至還有男生想要強暴她,幸好教務主任及時趕到,她才不致於失身。
那一年,她才國二,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學校裡的「知名人物」。
這件事,父親毫不知情,是由大伯出面處理的。
然而大伯並沒有為羽嫣主持正義,他只不過到學校泡泡茶,與師長聊聊天,況且校方也不想把事情鬧大,因此只依校規處分,記了那些起鬨同學幾支大小過而已;至於動手羞辱羽嫣、把她打得遍體鱗傷的同學,也只被罰幾十次勞動服務,就不了了之了。
這個事件後,羽嫣曾向大伯要求轉學,但大伯只是口頭上答應,隨便敷衍她。
她也曾考慮過要告訴父親,可是大伯勸阻她,因為告訴父親,只會讓父親歇斯底里,跑去學校大鬧,並不能解決問題,到時又得花上更多的時間去安撫他;權衡之下,她忍了下來,即使父親是她最後可以傾訴的對象。
就這樣,她任憑自己心靈上的創傷不斷惡化,同時也開始痛恨父親的「無能」,無法為她擋風遮雨。
從此,羽嫣明白了一件事──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傾聽她的痛!而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裡,學習如何生存。
為了脫離這一切,羽嫣把所有的委屈化為唸書的動力,就是想儘快讓自己脫離這個痛苦的牢籠。
皇天不負苦心人,她辦到了。
就從她考上住宿學校的那天起,她知道,她將走出這個讓她生不如死的地方,然後走入自由的大門。
「羽嫣……」父親欲言又止,不知又想說什麼。
羽嫣緊張地觀察四周,確定附近沒人後,她才停下腳步,轉過身,看著讓她痛苦的根源──她的父親,眼前這個穿著汗衫與西裝褲、身形瘦弱的男人。
「送到這裡就好。」羽嫣對父親說。
想起過往,她的心情有些煩躁。
「可是……車站……還沒到……」
「沒關係。」說完,羽嫣伸手想從父親手中把她的包包拿過來,「你不用擔心。」
「可是,車站……還沒到。」父親認真地再說一次,同時不讓她把包包拿走。
她知道,父親想送完全程。
「不必了!」羽嫣硬擠出笑容、強硬地說。
其實此時,她心裡溢出的憤怒已快讓她無法保持平靜了。
「可是,車站還沒到!」父親又再說了一次。
羽嫣抬起視線,轉過頭,擔心地眺望著車站──如果讓未來同校的同學看到她現在這模樣,那她就完了。
「把包包還給我!我說,我自己走就可以了!」羽嫣放大了些音量,忍不住喊道:「你這個智障!」
突然,父親手一鬆,恍惚地看著她。
羽嫣知道自己說錯話,心裡有些自責,但一想起自己因為他而飽受煎熬,她就硬著心腸把在嘴邊的歉意吞了回去。
這是她第一次,沒攔住自己的嘴。
父親的嘴巴一開一合,眼珠子轉了又轉,似乎想說什麼卻仍在思考。
「對不起……我知道……是我……不好。」父親艱澀地說,然後慢慢地低下頭。
「算了。」羽嫣輕嘆口氣,「走吧。」
這時,父親竟默默地把她的包包放到她的手上。
「以後……我……可以……去……看……妳嗎?」
羽嫣看著他,想了又想,抿了抿唇,說:「最好不要。」
「那……如果……我……想……妳……怎……麼……辦?」
「我又不是不會回來。」羽嫣輕輕一笑。
「好、好……吧!」父親揮揮手。
羽嫣轉過身去,沒有回頭看,她堅定地跨出大步,朝著車站的大門前進。
她知道,她將像脫離鳥籠的鳥一樣,飛向自由,不再回來。
◎
兩年後。
羽嫣從國中生的清湯掛麵、清純模樣,搖身一變,成了打扮時髦的女高中生;她的臉上不再是厚重的眼鏡,而是瞳孔放大片以及時下最流行的眼妝。
下午三點多,應該是數學課的時間,羽嫣卻翹了出來,坐在市區麥當勞裡、靠窗的位置,桌上擺了一本國文課本和手機,時不時地看著窗外和手錶,不知在等誰。
忽然,手機響了。
羽嫣抬起頭,若無其事地掃了四周一眼後,才接起手機。
「請問是,安琪嗎?」手機另一端傳來一個粗嗓男子的聲音。
「安琪」是羽嫣在網路聊天室裡的暱稱。
羽嫣馬上裝出甜膩的聲音說:「是呀!」同時也觀察著附近,看看是否有人拿著手機講話。
「妳在哪?」
「當然在麥當勞啊!我才要問你呢!等你好久囉!」羽嫣嗔道。
「我到了。妳穿米色有兔子圖案的衣服嗎?」男子說。
她的確穿著一件米色有兔子圖案的棉質上衣,而下半身則是穿著一條灰紅相間的格子裙,裙下再套上深咖啡色的長褲、搭上長靴,給人一種清新可愛的感覺。
「是啊!」
羽嫣並沒有看到正在講電話的人,她知道,對方一定在某個角落看著她,反正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況,雖然此刻她心裡的厭惡感油然而生,但她的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,她告訴自己,這一切都是為了「錢」。
她收回視線,故意「不經意」地在翻閱著課本。
「我知道了,我這就去找妳。」
「嗯。」
羽嫣把手機放回桌上,趁著低下頭、沒人可以看到她的表情時,翻了一下白眼,以平衡自己的情緒。
「待會兒,又有錢賺了。」她提醒著自己。
不一會兒,一名相貌猥瑣、穿著運動外套的瘦弱男子走了進來,她有預感,就是他。
他一邊觀察附近,一邊走向她。
「嗨!」那猥瑣男子拍拍羽嫣的肩,「安琪?」
按住欲嘔的心情,羽嫣勉力地保持「無感」;回過頭,她看著他。
「好用功,在唸書?」
那人的眼神在她的課本上停留不到半秒鐘,隨即上下打量她的身材。
「沒有啊!隨便翻翻啦!」羽嫣闔起課本,然後甜甜一笑,「今天,我們要去哪玩?」
「等等妳就知道了。」
「真的嗎?」羽嫣邊說邊收拾桌上的東西,不用想也知道。
「走吧!」
說完,猥瑣男子伸出手,羽嫣看見他指甲縫裡的汙垢;為了不讓自己有為難猶豫的時間,她立刻挽住他的手臂。
「真乖。」猥瑣男子順勢把她帶得更近,「妳真香。」
羽嫣微微一笑。
「我要賺錢!」她告訴自己。
◎
上了高中以後,遠離父親的羽嫣就像卸了韁繩的野馬,恣意地在高中生涯裡奔馳著。
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父親是個智能障礙者,也不會有人藉此嘲笑她。在班上,她是最安分守己的學生;天性聰明的她,刻意將成績保持在中間地帶,不要讓自己太突出;和同學相處時,她也樂意當一個合群的人、一個好的聽眾。
羽嫣甘於平凡,也樂於平凡。
從小悲苦的背景和被霸凌的經驗,讓她比同齡的同學早熟許多,也懂得如何在群體生活中保持低調。平時她所結交的,都只是一些一起吃吃便當、上上廁所的朋友,當然,偶而也會找她們談談心,以免讓自己變成孤行獨往的特異份子。
有一天,羽嫣發現同學們的話題都圍繞在化妝品、保養品、或名牌上,下課後一個個都化了妝、精心打扮,而自己卻總是一張素顏與一成不變的學校制服,她感到非常不安。想到父親寄來的生活費那麼微薄,她根本跟不上大家的腳步,因此為了跟大家一樣,她開始打工;可是住校的門禁限制了她的工作時間,於是她搬到校外租個學生套房,等領到薪水之後,她立即也為自己添購新衣服、化妝,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。
漸漸的,羽嫣的物慾越來越大,她的花費和收入無法保持平衡。為了讓收入增加,她認真地考慮著「援交」──這是她無意間聽見隔壁班同學在討論的話題。
抱著玩票的心情,羽嫣上網聊天,而她還沒放出援交的訊息,就有許多網友開門見山地詢問價碼,她發現,其實這是一件簡單的事。
從旁推敲了許多資訊後,羽嫣決定試試看。
第一次的對象,是一位還算親切的老先生──除了有些奇怪的性癖好之外。那位老先生從未透露他的工作,不過從他手上飄出的某種藥水味來看,羽嫣判斷,他可能從事醫療方面的工作。
然而那一晚,羽嫣還是感到害怕,雖然去之前她已經做了心理準備。
隔天,她覺得下體有些痛楚,但一想起一晚就能賺到過去打工四、五天才能拿得到
的薪水,這份喜悅之情讓她很快就忘卻恐懼,食髓知味的她,從此便開始了「用身體賺錢」的日子。
能花用的錢變多了,羽嫣忽然覺得,其實「賺錢」並不是件難事。
一想起殘疾的父親,必須比一般人多花一倍以上的時間,一個月才能賺到她從事一次援交的錢,而自己就是他這樣辛苦才撫養長大的,不禁感到有些悲哀。
高中這兩年的寒暑假,羽嫣都沒有回家去,她把整個假期全放在掙錢上,只偶而和父親通個電話而已。
她決定,過去她沒享受到的,一定要靠自己彌補過來。
◎
幾個小時過去,羽嫣從汽車旅館出來。她點了根涼菸後,邊抽邊在馬路上漫步。
走了一會兒,她把菸叼在嘴上,用騰出來的手打開包包裡的小皮夾,再次檢視剛剛多出來的鈔票;數完後,她露出了有些疲態卻很滿足的笑容。
放好了那疊鈔票,她停下腳步,招了輛計程車。
「妳好,小姐,要到哪?」待羽嫣落坐後,約莫五十幾歲的司機透過後照鏡問道。
羽嫣看見他,嚇了一跳,還以為開計程車的是父親。
她仔細打量了一下後發現,他跟父親一樣,都理著平頭、眼睛小小的,看起來有些呆,不過他的膚色比父親白了許多,而臉上的皺紋卻比父親多了許多。
她悄悄地收回驚訝的眼神,恢復只有私下才會顯露出來「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」的表情,說:「隨便開吧,我說停就停。」
「小姐,那……我該往哪開?」顯然司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。
「往前面開囉!」羽嫣看著窗外的景象,漫不經心地說。
司機不再答腔,輕輕搖著頭,踩下油門,向前駛去。
◎
高三,某日的掃地時間。
羽嫣才走上頂樓,就已經有一夥人聚在那裡抽菸,成員有男有女,都是學校的麻煩人物。
「等妳很久了。」說話的是同班的大姐頭,碧玲。
有說有笑的氣氛因羽嫣的到來而終止,那群人各自別過臉去、看著遠方,只有站在碧玲旁邊的男朋友義華,偷偷瞄著羽嫣。
「沒辦法,剛剛老師找我,所以……」羽嫣聳聳肩說。
而且為了躲開義華的視線,她刻意跟其中一名學弟要了一根菸。
「錢呢?」對她的舉動,碧玲並沒放在心上,只做出伸手的動作。
「喏!」羽嫣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一千元,這是昨天「所得」中的一張。
她把這星期的保護費遞給碧玲;跟其他人比起來,一星期一千元算是少很多了。
碧玲取走後冷笑道:「所有人就妳最準時!妳爸在哪上班啊?」
羽嫣心裡微微一顫,但仍強作鎮定,慢慢吐出一口煙,隨口胡謅,「銀行之類的吧?他很忙,我很少看到他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那賺很多錢囉?下次拿兩千,怎麼樣?」碧玲輕挑眉毛,隨口提議。
面對碧玲的問題,羽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到目前為止,一星期交一千元對她來說不算吃緊,但畢竟也是一筆開銷;又特別是她到校外租屋以後開銷變大,再加上所有生活費和學雜費都要靠自己,因此能省則省;雖然援交所賺的錢可媲美一般上班族,不過這種不固定收入,還是常令她擔心。
碧玲的乾哥是個幫派份子,因此她總在學校裡作威作福,沒人敢招惹她。當然,她也是學校的頭痛人物之一,不久前她才號令動手,把義華偷偷搭上的一名學妹拖到廁所,集體施暴;這件事沒人敢張揚,學校也只睜一眼、閉一眼。
「騙妳的啦!瞧妳緊張的!」碧玲得意一笑,同時用手上的水晶指甲輕輕地把菸一彈,「妳那麼配合,我們感激都來不及了,怎麼還會提高價碼呢?不是嗎?」
說完,她勾起唇角一笑,旁邊的人也跟著大笑;然後她挽住義華的手往門口移動,
其他人也跟在他們後頭離開。
羽嫣跟著傻笑,以掩飾心裡的不安。
等他們離去以後,羽嫣才收起笑容,丟掉手中的菸,拿出自己的涼菸。
望著遠方,現在整個頂樓只剩下她一個人,也只有這時候,她才能卸下面具,恣意地呼吸著「輕鬆、自由」的空氣。
她不曉得為什麼碧玲從不會故意為難自己,她猜想著,可能真的是因為只有她最準時交錢,也或許是自己會抽菸和翹課,讓碧玲有「同類」之感吧。總之,跟其他人比起來,儘管碧玲和她也是「勒索/被勒索」的關係,但至少省略了那些拳腳相向和語言威脅,這種微妙的關係對她而言,算是輕鬆許多。
不過她也沒天真到以為碧玲以後不會跟她提高金額,因此在下次碧玲開口要更多錢以前,她可能必須繼續做那個既討厭又難過的援交,直到畢業。
「真麻煩。」想到這裡,羽嫣重重地吐出菸,漫不經心地說。
◎
晚上,羽嫣跟父親通了個通話。
不知怎的,父親竟然說要來看她,這讓羽嫣格外不耐。
「可是……我……很……想……妳啊!羽嫣,我……想……看看……我
的 ……寶貝女兒……到底……長……多大了?」羽嫣的父親說。
「我也很想你啊!可是我有功課要做,而且還在打工……」羽嫣一邊耐著性子回答,一邊轉著電視頻道,「我打工,這樣你就不用寄錢過來了。」
她毫無意識地、持續地切換著電視頻道。
「不行!……不……妳……去……工作!我 ……還……養……得起……妳!」父親聽到她在打工,異常激動。
「可是,你賺錢辛苦啊!人家想減輕你的負擔嘛……」羽嫣敷衍似地撒嬌。
才說到一半,她忽然驚覺到自己正用與客人對話的語氣,於是趕緊閉嘴。
尷尬的心情讓她收起笑容,同時也讓她想立即結束對話。
「不行!……說……不行……就是……不行!我……養……得……起妳,我養得……起妳!」不知道為什麼,羽嫣的父親突然激動了起來,在話筒的另一端嚷嚷了起來。
「好啦!好啦!爸,你不要這麼激動……」羽嫣蹙起眉頭,抓抓頭髮。
心亂如麻的她,習慣性地從菸盒裡拿出一根菸,叼在嘴上。
「我……知……很多人……很多人覺得我很笨……可是……我……會……賺錢……我……養……得……起……妳!」
「爸……」正要用打火機點菸的羽嫣聽到這些話時,倏地動作一停。
「我……養……得……起……妳!」父親非常固執且堅決地又說了一遍。
羽嫣抬起頭望著天花板,眉頭越蹙越緊。
「夠了!爸!」羽嫣氣呼呼地警告說:「我告訴你,如果你來找我,我就不唸書了!我會馬上辦休學,而且也不會回家,我會讓你永遠找不到我!你聽到沒有!」
「不行!羽嫣……要……乖乖……唸……書!」聽到她的警告,父親的聲音變得有些驚恐。
「那你就不要來找我!」羽嫣再一次強調。
「羽嫣要……乖乖……唸書,爸爸……不找妳,不找妳……」
「真的不會來找我?」
「不找妳,羽嫣……要……乖乖唸書,羽嫣……要乖乖 ……唸書……」父親一直反覆著這句話。
羽嫣知道,當父親想要做的事不能做時,就會變這樣。她可以想像,這時父親在家裡一定是一面轉著圈圈、一面反覆著這句話,就像機器人短路一般,不斷地重複著一樣的動作。
「你再忍耐一下吧,明年我就畢業了。」羽嫣鬆了一口氣。
「羽嫣……要……乖乖……唸書……」
羽嫣嘆著氣、搖了搖頭,皺著眉地掛掉通話。
她相當害怕,如果父親真的來學校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頓時,過去那段被霸凌的不愉快經驗與記憶,又一一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裡……
她不耐地點起了菸。
想羽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而她又將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?
※此版本若與出版版本有出入,皆以出版版本為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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