試閱1 試閱2

「零玖,你為什麼不再理我了?」

「你十三歲的時候模樣好可愛啊,不像現在這麼高,個頭小小……

「你曉得嗎? 零玖,你聽我說話啊……

「零玖,晚上了你要出去哪裡? 你頭髮怎麼都沒染黑了?」

「零玖? 零玖! 你他媽的要去哪裡?」

「零玖……

門輕輕帶上,只剩下吳則泰嗚咽的哭泣聲。

  從那場實驗爆炸之後,零玖陷入一場深沉的睡眠。

吳則泰抱他出海的時候,他就已輕闔雙眼;直至他們抵達臺灣、找著臨時住所後,亦沒有醒來。起先,吳則泰還以為這孩子得了什麼怪病,到處尋求密醫來替他診治,但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:等他醒。

之後吳則泰索性也不再找醫生了;他帶著零玖陸陸續續又換了四次住所,最後總算在重慶南路三段上的某棟公寓安了身。這麼一晃眼,也過了一年又兩個月。

這段日子裡,都是吳則泰替零玖翻身舒活筋骨、餵食流質食物,並且像個奶爸似地把屎把尿;當下的吳則泰雖然已經對於零玖醒來不抱什麼期待,但基於一種保護僅存珍寶的心情,他仍舊規律地持續下去,像是在進行什麼贖罪儀式那般從未間斷。

每每在夜裡,他總會望著沉睡的零玖,然後不住回想曾經在藍葉島上發生的一切。

他還是時常在睡著後被夢裡的工廠大火給嚇醒,痛哭流涕的他只能像個孩子般爬到零玖床邊,躺在零玖的胸口聆聽他的心跳聲,讓那穩定的節拍安撫,直至天明。

這樣的情形日復一日的過去,沒想到半年後,零玖的情況竟出現了吳則泰早已不去設想的改變。

 

自從零玖醒來之後,無論吳則泰如何提示,都無法勾起零玖曾身為槍族的一絲印象。他想不起來那座美麗的島,也想不起來那座突兀的生化實驗室,更想不起來那場工廠大火以及曾經交往過的同伴。

甚至,除了島上研究所所教的國語以及基本常識外,零玖連槍族的母語都忘記了……

「零玖,你不能忘記他們,你怎麼可以忘記他們呢?」吳則泰常常在夜裡語重心長地對零玖這般說道,然後喃喃入睡。

其實他明白,對於零玖來說,變成一張白紙絕對是好事一樁;但當那些記憶如潮水般湧上腦海,他就禁不住對零玖一提再提。

起先零玖只是靜靜聆聽,聽那些完全沒有任何印象、卻似乎緊緊纏繞著自己的事,並且也在生活中學會越來越多的字彙,去探問那段對他而言並不存在的過往。

但是後來他漸漸感到壓力,尤其吳則泰的精神狀況伴隨著年齡增長而出現壞軌之後,那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更是毫無遮攔地從他口中道出。

「零玖,你是相當幸運的,你不知道你的同伴都還在島上受苦嗎? 你要珍惜現在的福氣,你……抱歉,我是不是不該對你提這些? 我知道我不該提的,其實你全忘了也好,就在這裡重新開始……但是那些還在島上的孩子卻沒有這種機會……不曉得他們是不是還要接受更殘酷的實驗,讓手術刀在身上畫出大大小小的口子,忍受抗生藥物在骨頭間酸麻……噢,你真的不應該知道這些,對不起,對不起零玖,你別害怕,我會照顧你……零玖……

每當吳則泰從低迴訴說到放聲痛哭,零玖都靜靜陪伴在他身旁;無論那頻率從一開始的偶爾,變成後來的常常,抑或是現在每天的例行公事,他都沉默地陪在吳則泰身邊。

但他的手也從任吳則泰握著,到主動抽回,直至現在的保持距離……這個動作便足以看出他對於這段過往的害怕與抗拒。

「零玖,你來,還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……

「即使現在的你過得安逸,但你總有一天要去解救他們……

「你聽我說,零玖,人都會死,但是如果能好好活著,就沒有人想死。」

「零玖,你看,這種食物在藍葉島上可是吃不到的……

「零玖你應該多讀點書,你要好好珍惜……

「零玖……零玖……

「零玖……

關於吳則泰的精神狀況會有如此走向,其實並不難理解。當初他對槍族本已愧疚極深,在征服之後,卻又與倖存孩童交好,他心裡的自責與憐惜都是以往在戰場上不曾經歷的。

而後,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個送死,非但無力阻止,還得忍痛成為哄騙的幫兇。即使最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衝進實驗工廠搭救零玖,卻再也無法忘卻另外四十九名孩童的恐怖死狀,以及那些還留在島上的孩子天真的期盼。

在回到臺灣後,這份歉疚勉強還能因為照顧沉睡的零玖而稍得安撫,但現在零玖逐漸長大,衣食無缺,反而更讓他想到那些不能獲救的孩子,導致逆向加重了他的無力與自責。

於是慢慢地,他的精神狀態開始禁不住惡夢的打擊─ 當然年紀漸大也是原因之一。縱使他曉得自己不應該將那些過往加諸給零玖,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向他傾訴告解;兩種思緒交錯折磨著他,讓他陷入越來越難以挽回的矛盾。

最後,在多重困頓擠壓之下,他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,囈語的內容也越來越過分,甚至演變成對無辜的零玖冷嘲熱諷,偶爾還伴隨著大吼大叫,事後清醒了才痛哭流涕地道歉。

「零玖,請你原諒我,我真的不……

「操他媽的! 說話啊,你他媽是個聾子嗎?」

……不是故意要說那些可怕的話……

「幹! 那些藍葉島的科學家都是狗娘養的雜碎,沒有人性!」

「請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,拜託你零玖!」

「嘎啊! 別過來! 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們! 別過來、別過來!」

「零玖,你快叫他們走、快叫你的族人們走……

對此,原本生性沉默的零玖從來沒有大力反擊,他只能被動地在吳則泰的瘋言瘋語中組織出那段殘酷過去,並且對藍葉島及島上的一切有個概略的想像;但他始終沒有聽過吳則泰提到他的名字,吳則泰永遠都是喚他零玖、零玖、零玖……

零玖開始對自己感到陌生,開始對那段過去感到不真實。
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鮮少出現的微笑已完全從零玖臉上消聲匿跡;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他失去聆聽吳則泰精神崩潰話語的耐性。

但他從來不反擊、從來不說自己的感受,他只是一如以往那般地沉默、疏離;零玖變成與吳則泰不再咬合的齒輪,彼此在這勉強名為家的空間中運轉生存。

 

「零玖,晚上了你要出去哪裡? 你頭髮怎麼都沒染黑了?」

「零玖? 零玖! 你他媽的要去哪裡?」

「零玖……

門輕輕帶上,截斷了吳則泰嗚咽的哭泣聲。

 

灰髮少年戴上 ipod 耳機,陳奕迅的歌聲如同細沙般流進他的心靈;雖然冷漠的表情看不出變化,但他曉得自己的情緒宛如泡在熱水中的茶葉般,緩緩抒展開來;即使表皮乾皺無比,卻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濕潤與釋放。

關上公寓大門,踩著白色球鞋的他跨上摩托車,發動引擎來到了西門町。停妥車後便走入人潮鼎沸的街道,一頭灰髮雖然顯眼,但在臺北的鬧區街頭,擁有特殊髮色的年輕人到處都是,他根本不必擔心會引起騷動。

在穿過行人徒步區後,他來到西門町邊緣的一棟老舊大樓騎樓下。這裡有塊亮著紫光的招牌縮在角落。才剛走到店門口,便感受到地面隱隱震動;他緩緩推開貼滿泡棉的厚重大門,一股震耳欲聾的音樂便迎面撲來。室內燈光閃爍,穿著清涼的男女在舞池中瘋狂扭動身軀,手上有煙有酒。

「嘿! 零玖! 你來啦!」調酒的大哥熟練地將冰塊送入杯中,一面衝著零玖大聲招呼。

「嗯。」零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,摘下耳機,進到吧檯後方打卡,穿上服務生的圍裙。

「幫我送到九桌,就是那個把頭髮染成金色跟綠色的小夥子那桌!」調酒大哥俐落地將適才完成的長島冰茶放上托盤,隨即又轉身繼續下一份點單。

零玖也不廢話,端起飲料便極有技巧地穿過舞池,順利地將長島冰茶送至定位,然後又回到吧檯,接下新的送餐資訊。

在吳則泰逐漸發瘋之前,家裡的支出都由他長年征戰海外的獎金薪資來給付,不過隨著時間慢慢過去,經濟狀況終究入不敷出。

於是零玖來到這裡求得一份兼職,一方面當然是賺錢貼補家用,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閃避吳則泰的崩潰怒罵。當然,零玖的身分並不合法,不過這間夜店還是在面試後錄用了他;原因相當簡單,因為這間夜店也不合法,只是傳聞老闆與警察關係交好,所以營業至今還沒碰上什麼取締刁難。

「零玖、零玖!」舞池另一端傳來急切的呼喊,零玖回頭看見另一名服務生滿臉慌張。

「怎麼了?」零玖沒有浪費力氣喊出聲音,只是做著嘴型詢問。

「那邊! 三號桌!」服務生使勁地大喊,讓聲線穿過轟隆的音樂傳到零玖耳內,「有客人吐得滿地都是! 麻煩你去清一下!」

聞言,零玖自然曉得這傢伙又在指使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,但零玖一向不是會去計較這種小事的人,他乾脆地點點頭,迴身到吧檯後面拿拖把。

這三號桌客人吐得相當厲害,地上的一大灘嘔吐物都是他的傑作。零玖拿著水桶拖把來到一旁,拖了好一陣子才勉強清理乾淨,留給該桌客人一條乾淨的出入走道。

工作完成後,零玖提著髒水重新穿過舞池,往廁所後方的小門走去。門後便是這間夜店的後巷,同時也是他們放置垃圾、傾倒廢水的地方。

零玖將小門帶上,短暫還給自己耳朵片刻的寧靜。他專注地洗著拖把,偶爾才抬頭看看鑲嵌在夜空中的月亮。

五分鐘後,他終於將拖把洗滌乾淨。然而當他準備起身之際,卻聽見一陣熟悉的振翅聲響,接著地上光影輕微一震。

他下意識地抬頭,後巷的昏黃路燈上,蹲著一道黑黑的影子。

零玖瞇起眼睛,試圖從光源之間看清那黑影的模樣。

「呵呵。」詭異的笑聲從路燈上傳來,那道黑影站直了身體之後,竟然垂直側倒下來!

 

〈待續......〉 

※此版本若與出版版本有出入,皆以出版版本為準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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