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四色男人》連載專區

黑色男人連載試閱 (2)

作者-百央

黑色男人封面.jpg  

 第二章

  如果一個人有機會到未來去一趟,可以挑一件事情提醒現在的自己,一般人會怎麼選擇?

  記下下一期頭彩的號碼?偷看自己未來的伴侶?還是想知道自己能活多久?

  若是他的話,他會告訴自己──

  那天中午對她的破例,不是結束,是剛開始。

 

*     *    *    *

 

  「那個桃華啊,為什麼玄宇會這樣……一塊一塊的?」忙裡偷閒的劉叔趁著去倒水的時候,繞到不遠處的畫架邊,偷看于桃華的作品。

  「因為……嗯……等等,先讓我畫完他的下巴再說。」于桃華咬住手中的素描筆,在從一旁的筆袋中拿出另一枝顏色深一點的碳筆,沿著下巴的稜線描過一次後,再以拇指按壓暈開,把碳色壓進畫紙裡,形成自然的陰影。

  「嗯。」她從不同角度端詳剛完成的數筆,滿意地點點頭後,才轉過身看向她背後的劉叔。「噢,因為我今天想試試看用分割畫的技巧來畫玄宇,想不到效果還不錯。」抽象畫講究結構以及質感,她以三角線條描繪他的髮線,以直線遮蓋半邊的臉,數個幾何圖形當作他的五官,雖然形狀改變了,但她可沒有刪去他剛直的臉龐,以及帶點抑鬱的色彩。

  「……是畢卡索嗎?」

  「嗯。抽象藝術其實由很多種畫派組成。從印象派──比較有名的就是莫內,到新造形主義──這個可能比較少見,都是抽象藝術的一環。不過說穿了,他們都是使用不同的畫面構成方式,或主觀、或客觀地表達他們要描繪的對象。

  「像我今天,就是仿畢卡索以拆解的結構,還有明暗的應用來畫玄宇。」

  她指著畫中人的雙眼以及看似為鼻子的三角形。

  它的雙眼稱不上幾何圖形,甚至可以說,是因為有個突出的三角形是全圖最亮的部分,於是發現刻意壓黑的陰影處是它的眼睛。

  「那妳怎麼都沒畫眼睛?我看妳之前的幾張也是,玄宇雖然看不見,但還是有眼睛的。」

  「這是秘密。」她畫了不下數十張作品,每張都不畫上眼睛。

  「唉,劉叔老囉,年輕人都不愛和老人家講祕密囉!」劉叔笑著走回烏玄宇的座位。

  她已經畫烏玄宇畫了三個月。

  三個月來,她只要有空就會往派出所跑,提早到的時候,就先帶著幾杯冷飲,去慰勞一掛辛勤的人民保母,然後坐在所裡,聽著一些還沒輪值的員警,分享他們執勤時的危險與趣事。

  等到三點,黃色計程車會準時地出現在門口,若是沒有,就代表烏玄宇又跟計程車司機起了爭執,不知被惡意地丟在哪個路口。

  十個司機,九個討厭警察、八個罵、七個吃過悶虧。更不用說其中兩個,就是會在車上與迴護員警的烏玄宇大吵一架後,拒絕承載個性硬梆梆的烏玄宇。

  她就知道,烏玄宇說碰巧下錯車,是他死鴨子嘴硬。

  男人,就是愛面子。

  烏玄宇抵達派出所時,劉叔會叫人去把他帶進派出所,警局裡年輕一點的警員們,都會爭先恐後地上前,據說是因為他們十分崇拜烏玄宇。

  烏玄宇這個名字,在警界是個傳奇。

  資深一些的警察提起他,會帶著英雄惜英雄的讚嘆;年輕一些的警生看見他,會帶著崇敬的目光。

  他曾經是個警察。

  還是個考績十分優良的刑警。

  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警專,求學時沒有脫離過這個名次一回。

  三年級的實習,跟隨實習駐點的刑警隊前往槍擊案件現場,本來只是負責看守外圍,卻意外發現漏網的嫌犯;與同儕在刑警隊分身乏術的情況下,智取欲逃的歹徒,也因此立下大功。

  畢業前,他所累計的功勳亦是創校以來無人能破的紀錄。

  畢業後,入基層一年,而後考取刑警大隊,短短六年內就破格拔擢為刑警局偵察三隊小隊長,專司毒品、走私等案件稽查。

  直到意外發生為止。

  也就是為何上至高階警官,下迄基層員警,只要談論到「烏玄宇」三個字,都會帶著九分的讚美與敬佩,以及……一分的惋惜。

  至於發生了什麼意外……劉叔每每都很有技巧性地將主題轉移到「今天天氣很好」的話題上。

  真是欲蓋彌彰。

  她聳聳肩,將畫具收好,走向正在跟劉叔討論案情的烏玄宇。

  這是最神奇的一點。

  他之所以定時到訪這間派出所,除了他曾在這間警局服務過一年外,也是因為一些調查中的懸案而來的。

  他透過基層與刑警合作的聯絡系統,藉劉叔的名義,協助偵查一些懸而未決的案件。

  一個退休的視障刑警,定時到警局聽取案件的來龍去脈,進而發現突破膠著的線索。

  如同閱讀偵探小說般不可思議。

  她不禁懷疑烏玄宇是不是骨子裡的警察血液太過濃厚,才會讓他即使如此不便,還堅持日日走上這麼一遭。

  或者他只是閒不下來?

  她看著烏玄宇聆聽劉叔描述的臉。

  當他是個閒不下來的人,       他的優點可以少一些。

  「你上次問的那條線在基隆就斷了,只是同樣的手法除了你追的那個案子之外,就是兩年前又出現在台中一帶;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挑港口,但是偽裝手法很高明,行蹤也藏得很好,基隆被發現之後,可能又會躲一陣子,等風頭過了再來。」劉叔說的是上個月查到的一批海洛因,但在基隆警方循線趕到現場時,卻發現不僅什麼都沒有,連線人提供的藏毒貨櫃都是假的。

  他們接著調查貨櫃所登記的公司行號,以及所有與這條線索有關的人、事、物。

  然後發現他們先前辛苦追查的,不過是一群被盜取私人資料,作為安全偽裝的人頭空殼。

  「或許地點有誤,但進口的量絕不會低於台中發現的那批;既然上次沒成功,沉寂兩年對他們來說也夠久了,這次沒抓到,我想再過一個月,他們也會按捺不住。」

  烏玄宇絕對不知道,當他談論案件的分析時,他的臉有多迷人。

  那個燦然的光輝使得他的臉龐不再暗淡,五官突然又有了生氣,好像只要談到案件,他的生命又能燃起熾烈的火焰。

  「桃華?桃華?」討論告終的劉叔提著茶壺走到于桃華面前,看見的就是于桃華失神的模樣。
  「噢,劉叔。」

  劉叔瞄了眼于桃華,又瞟向烏玄宇,而後幸災樂禍地笑道:「我說,桃華啊,畫都畫一陣子了,妳別還是看我們家玄宇就會口水流一地。」

  于桃華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。「你們今天討論有進展嗎?」

  「嗯,有一些,大概再過不久就會結束,今天只是確定線報沒錯而已。」

  劉叔倒了一杯茶給她。「喏,渴了吧?」

  「謝謝。」

  「還會不會不自在?」劉叔問。

  「不會。」她道。「有『所長』大人的監督,大家都對我很好。」

  她當初本來以為劉叔只是的基層員警,是個當差好幾十年的「管區」,誰知當時劉叔話中的意思是他的確是管區,但管的是派出所這一區。

  「那就好,不過我知道有些小夥子在打妳的主意,不過沒幾個敢動的;要是他們敢騷擾妳,妳來跟我說,我會幫妳主持公道。」

  「呵呵,謝謝劉叔。不過他們都很安分,還有些害羞呢!」年輕一點的警員看到她都只會傻笑而已。

  于桃華瞄了眼牆上的時鐘。「四點,我該走了。」她踱至角落拿回她的背袋。

  「今天不多待一下嗎?」劉叔陪著她走向門口,拿下掛在門旁的薄外套,紳士地替于桃華穿上。

  「今天不行,學生期中美展,和他們約了要到。」于桃華對著劉叔道謝,一手勾起背袋,再轉向特意走到門口送她的烏玄宇。

  「委屈你每天都得這樣接受我的騷擾。」她伸手拍拍他的肩,怕他再往下走就和她撞在一塊了。

  他點頭向她致謝。「我們這裡警察很多。」他答道。

  意思是她只要逾越雷池一步,多得是警察將她就地正法嗎?她輕笑。

  「不過真的謝謝你每次都很配合。」

  他每次到了警局,就會被帶到劉叔的桌子旁,他只要一坐下,幾乎就會維持同一個姿勢直到他問到他想要的答案為止。

  而他的臉部表情,並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多變而誇張,她甚至懷疑,他那張完美到天人慚愧的面容,也因為個性使然,大概要等到七老八十才會看得到笑紋。

  「我以為我的職責,就是扮演一個優秀的模特兒。」

  聽見烏玄宇的回答,于桃華知道他今天心情一定很好。

  她知道他會講笑話──他本人並不同意這樣的說法──但一定要他心情好,才會開開小玩笑,只是仍不脫一定的限度。

  所以今天能聽見他難得的幽默,一定是對之前的案子掌握了十之八九。

  「我得走了,今天謝謝你。」她輕敲他的手背兩下,他看不見她的笑臉,只好藉這種方式來表達她的感謝。

  「桃華,等等!」她要跨出門口前,劉叔喚住她。

  她停下腳步,只見劉叔一邊扣緊防彈衣的帶子,一邊走向他們。

  「桃華,能麻煩妳幫我們顧一下玄宇嗎?」劉叔從另一個員警那裡接過配槍,停在他們跟前。

  「啊?」怎麼這麼突然……?

  劉叔沒有回答她,只是轉過身對著烏玄宇交代:「玄宇,附近發生持槍搶案,分局要我們支援。我想你也沒事,你就跟著桃華去放鬆心情一下。」

  劉叔也不讓烏玄宇有回應的時間,長臂向後一揮,迅速地整隊完畢,一個個荷槍實彈的警員自大門魚貫而出。

  偌大的警局裡,頓時空曠地只剩留駐員警,以及傻愣在門口的他們兩個。

  于桃華看了看服務台的警察再調回眼光看向烏玄宇,接著她覺得她問了此生最笨的一個問題。

  「那……」

  烏玄宇轉向她。

  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畫?」

 

*     *    *    *

 

  「于小姐……」他出聲喚她。

  「桃華。」她糾正。

  空氣凍結了一會。「于小姐。」

  頑固……「嗯?」

  「我想我並不清楚妳學生的畫展在哪。」

  于桃華愣了愣,看著三步外的烏玄宇又看向空空如也的背後,她才發現她竟把烏玄宇扔在後頭,連忙向他道歉,大步跑近烏玄宇將他拉回身邊。

  大概是先前受到的刺激太強烈,她還不大能適應,不然怎麼也不會恍神到人都落下了,她還一無所覺。

  在警局裡,烏玄宇不知道哪根筋不對,竟然再次地答應她的要求,而且是近乎荒謬的無理請求。

  看畫耶!她頓時想挖個地洞鑽進去,而且活到那麼大歲數,她還是第一次在同一個人面前,一再重複無地自容的窘境。

  于桃華一想到那時她的失言,忍不住掩面呻吟。

  「怎麼了?」跟在她身後的烏玄宇問。

  「……沒事,我只是覺得……」她看著他完美的臉龐,不禁在心裡為了自己的莽撞嘆息。「我會盡力當一個好的解說員的。」

  他其實也不曉得哪來的一股衝動,讓自己再度破例。

  想起她聽見回覆時的錯愕,以及不知所措的舉動,加上一連串的語無倫次,他就覺得他的回答非常有價值。

  于桃華掙扎過後,告訴他,這樣「說畫」的方式她是第一次,說得不好,要他多包涵。

  他沒想很多,便同意這樣的「聽畫」方式。

  於是接下來的路上,于桃華的三魂七魄從沒回到她身上。

  他突然想看看她發愣的表情,一定很可愛。

  腦海中突然冒出一隻貓剛睡醒就受到驚嚇,兩個眼睛大大的瞪著前方,怎麼樣也不會想到該逃跑才對的畫面。

  就像那樣吧。

  「小心!」烏玄宇沒注意到地面的起伏,忘記抬腳。

  于桃華捉住他的手臂,沒讓他跌在地上。

  「這裡有台階。」于桃華牽起他,帶著他走進展場,他聽見厚重的大門被推開的聲音,大門隔開了燠熱與清涼,他們背後的世界像一片燥熱的沙漠,而他們正走進沙漠中天堂似的綠洲。

  「桃華妳來了!」門裡面有個女人的聲音接近了他們。

  于桃華將他的手鬆開,走上前擁抱了那位前來招呼他們的女人。

  也許室內外溫度相差懸殊,空蕩蕩的手感覺有點涼。

  「我跟學生約好的,當然要來。」她笑道。

  「這位是……啊!是妳那位模特兒嗎?」那女人驚叫。

  烏玄宇沒有想到原來自己這麼出名。

  「琦琦妳這樣會嚇到人家。不過他的確是我的模特兒。」于桃華走回烏玄宇身邊,以一貫溫和的語調替他介紹:「玄宇,這位是談琦琦,是系上的助教;琦琦,這位是玄宇,我想妳已經知道他是誰,我就不多介紹了。」

  「妳好。」烏玄宇朝著聲音的來源有禮地伸出手。

  「你也好啊!桃華妳這個藏私鬼,竟然一句『我就不多介紹了』就想打發我?烏先生一表人才,相貌堂堂,我就知道妳想私吞!」談琦琦上前握住烏玄宇的手,不讓它懸在那空等。

  于桃華無奈地瞥了談琦琦兩眼。「妳少來,妳老公呢?怎麼不見朱漢志的人?」她很有技巧性地拉開談琦琦捨不得放開的手,走向前隔絕在談琦琦和烏玄宇之間,將他「安穩」地藏在身後。

  「妳一定要在這時候掃興嗎?」談琦琦扁了扁嘴。

  「是妳在這『不守婦道』,我才得趕快通知他,以免老婆一直要跟人家跑。」她拉著烏玄宇繞過她快步走進展場,以逃離談琦琦的「魔掌」。

  「都妳在說!」談琦琦向她擺擺手,走回服務台。

  展場裡燈光昏暗,只有幾盞暈黃的間接照明反射在學生的作品上,不似一般聚光燈的刺眼,柔和的光輝反而凸顯了學生作品的質感。

  系館的展覽空間當然無法與專業的美術館相比,但麻雀雖小、五臟俱全,展場裡濕度與溫度的中控系統,以及展覽位置的設計,都以國際級的標準來建立。

  于桃華環顧場內,三三兩兩欣賞作品的人悠閒瀏覽著,或坐在中間座椅注視著某幅畫,或貼近了作品地細細觀察。

  「我們每年四月與十月都會展出學生的期中作品,六月與十二月則是老師們的成果展。學生是集體的展覽,老師的話則是輪流性的個展。今年的作品算多,有二十件左右,還不只是繪畫作品,有些是木工或手工藝,唔……很不錯喔。」她先對烏玄宇做了展覽的簡短介紹,再帶他循著展覽路線一幅幅講解。

  第一幅,她說是學生的自畫像,使用了油彩,用色十分大膽,企圖以紅綠黃三個基調,就將明暗對比畫出來。她說,這樣的用色顛覆傳統的視覺色彩,利用紅與黃描繪皮膚,綠色描繪頭髮與衣服,深淺不一的紅、綠、黃則用在陰影與線條的描摹。

  「這當然不是學生的原樣。」她說。

  但就是一種近乎抽象藝術的想像世界,學生分解自己,透過自己的想像,畫出一個也許在小孩子看來會是隻妖怪的自畫像。

  他想到梵谷的自畫像,凌亂而扭曲的線條將梵谷本人描繪得有些焦躁。

  她回答,梵谷是後印象派的畫風,但其實也是抽象藝術的一環。

  第二幅,她說是學生仿秀拉《大傑特島的星期日下午》的作品──《台北車站的星期日下午》。

  秀拉這名詞對他而言很陌生,他也很明白地告訴于桃華說他不清楚,于桃華只好換另一個方式為他說明。

  她說,前一個學生的顏色與現實是不和諧的,並沒有以絕對的色彩表達絕對的真實;而第二個學生的畫作,則是大大地相反,用科學的理論分析顏色與顏色間的變化,以「點畫」的技法點繪出台北車站前熙來攘往的熱鬧。

  台北車站暗粉色的建築在畫的右上角,地面向畫的下方延伸,一根根前幾年剛建好的裝飾柱子,矗立於站前的活動廣場,畫面右半部有個撐傘的女人,她身邊站個提著公事包的男人,廣場上有人遛狗、有學生趕車,也有一些肢障者在零售口香糖與原子筆。

  但他們都有一個共通的特色,雖然顏色十分的準確,人物卻像是動畫、漫畫般的平面與區塊。點畫將每個構圖以圓滑而和諧的方式組構在一起,然而觀眾是無法看見任何一個畫中人物的真實表情的。

  「這學生……」于桃華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們停在第九個作品前,他聽見于桃華的聲音中帶著一些思索。

  「嗯……」她歪著頭一再細看這件學生的作品。「有點奇怪。」

  「什麼樣的奇怪?」單憑聲音,他只知道于桃華口中的奇怪並不只是奇怪而已。

  「嗯……他以前都畫古典派的風格……現在突然有點像某個吸毒後的畫家作品。」于桃華一時想不起這幅與哪幅畫有關聯。

  「吸毒?」他渾身繃緊。

  「可能我想多了吧。」她說服自己,應該是想太多。

  應該是想太多。他也這樣告訴自己。

  也許是以往對毒品類的關注太多,現在才會這樣不得鬆懈。這裡是畫展,不是警察局。

  他自嘲地笑了笑。

  不過……心裡卻有個地方還不是很踏實。

  「桃華。」

  他還在思索的時候,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他們後方鑽入。

  「學長。」他聽見她這麼稱呼那個男人。

  「好久不見。」于桃華口中的學長對著他們微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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